墨言

夜漸漸深了。

墨色暈染天空的每個角落，像是閉幕時拉下的黑色簾幕，又像是揭幕後顯現出的背景。這時是晚上七點，夜的序幕。

吃完晚餐後，一股閒情逸致驅使，便騎上腳踏車四處閒遊。這裡是八卦山脈的山腰，不過並非純樸的小山村。工廠接二連三進駐、設廠，於是成了南投有名的工業區。另一種風格的不夜城。但是緊鄰工廠的住宅區仍然些許透露著山村的氣息，雖然是現代風格的透天厝，井然有序地架構出寧靜也是其有趣的地方。

左轉，下了段不長的坡道。住宅區附近的自行車路線，是在市長選舉前規畫出來的。將以前簡陋的道路重整有了照明，並且寬了許多。右轉，進入這條自行車道後，左側是同源圳，右側是零星的建築與樹林花草。

車輪在漆黑的道路上不斷轉動，規律地閃過街燈的白色光芒。日時所能見的，綺麗的道樹枝葉、飛快閃過身旁的小草、或者是一點點的清澈鳥囀，在夜晚中全被染成同一個黑、靜止的氣息。鳥兒像人們一樣回巢裡歇息，樹木的枝葉和雜草仍在同一個位子，躲貓貓似地隱身起來，僅讓鳴蟲們透露出一些些蹤跡。

夜晚的歌聲嘹喨地編織著仲夏夜之夢，跳躍的音符在空氣中敲擊，幻想與現實在同一個時空下交融為一。自身後而來慢慢行駛的轎車在地面上拉出了長長的影子，壓到淺淺的積水經過身旁，自己的影子也玩捉迷藏般消失無蹤。夏夜的遊戲交響著輕快的樂音，捨不得結束般地持續著。

車輪轉過旁邊種了排樹的小道，街燈略為昏暗的低語並未能打醒沉睡的柏油路。理應寧靜的舞台被蟲鳴聲佔領，恰似鈴響，或者拉長的夏，耳中充斥著這些卻也不會感到吵噪。不，應該說，這是八方齊奏、音樂廳中交響樂團的表演。

行經幾名外籍男女身旁，聽覺一瞬間充滿著笑聲與中南半島熱情的語言。夜色中雖然看不清楚神色，但從片段的嗓音中，我不由得想著：呀，他們正準備享受美好的夜晚呢。但再次思考，既然他們是往工廠方向，剛剛的想法也自然消除了。

八卦山脈的山腰上，人們蓋積木似的築出所謂工業區，對於他們，建築者，這一切是這麼熟練、習以為常，沒有片刻遲疑似。夜晚的歌聲一直都混雜著工廠轟轟的運作聲響，早已習慣便沒什麼特別的感想；換種說法，或許是感官在某種程度上早已麻木、壞死也不一定？

對於正準備出門打拚的人們，夜晚的浪漫與一些輕輕柔柔的地方，我想他們應該是不能了解的。正確一點來說，應是被迫不能了解。畢竟，所謂生活、所謂價值觀等等抽象的東西，是建立在對於這世界的認知上的。既然我們習慣了夜晚的浪漫與一些輕輕柔柔的地方，自然沒辦法理解夜晚的另外一面。至於是什麼樣的另外一面？我想我目前也沒有任何解答的辦法。

或許這是夜晚創造出來，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態。

這麼想著，車輪已轉過一排住宅，仍是千篇一律的現代風格透天厝。這裡是另一部分的住宅區，夜晚的路上沒有任何行人，視覺裡會活動的只剩下經過建築物燈火旁時伸長、縮短，我的影子。身旁一格一格的住屋，動畫片似的撥放每一格中的生態，一閃即逝，抓也抓不住，既真實又虛幻的印象。那些生態是什麼樣子呢？

夜晚的浪漫與世界同樣是建構在認知之上，這些生態應該也是依循著認知而運行，每個格子裡都有一個靜靜轉動的小世界，名為人類的動物在其之中安詳、悽憂、激烈、陰鬱……以各種姿態、各種無常的變化活著，或者死亡。此刻的我正經過這些小世界，沒辦法干擾、介入，甚至沒有辦法認識。像是被屏除在外、夜晚孤獨的流浪者，不屬於任何地方、任何時空，僅僅是流浪。

不知不覺，左側的道樹消失蹤影，工廠與附近的建築也不占據視覺，只剩下純粹、從高處俯瞰的遠方夜景，後方是黑暗而穩重的遠山。我停下轉動不已的車輪，身旁的街燈在地面拉出一條靜止的影子。在漆黑的夜空布幕下，城市閃耀著寶石般的光點，那是種接近燃燒的視覺感，同時像是一面廣大光之海的寧靜。遠處的市區、更遠處的山腳下城市，這麼多的生態又是怎麼樣的呢？夜晚的歌聲唱的又是什麼樣的浪漫呢？

光點受到空氣流動而閃爍著，那可能是一部疾駛的車，也可能是一戶賣精品的小舖、一棟住著四口人的民宅、一間販賣著各種歡樂以及社交的店家，甚至也可能是一盞再平凡不過的路燈。此時某種無法言喻的感觸流過我的思考，輕柔如絲。一開始以為這是夜晚的柔情，但我想這應是更深層的東西，沒有辦法描述得宜。我猜想，這應該是站在一直認知、習以為常的世界外之人的感覺吧？

沒辦法了解的世界就不必去了解，保有距離感的想像空間就好；沒有任何既定成俗的價值觀、不需要任何的牽絆、罣礙，因為在夜晚，一切都不需要看得這麼清楚。

車輪再次轉動起來，往來程的方向。耳邊響著交響樂般的蟲鳴，右側是飛逝的道樹，左側是再度播放起來的動畫短片，近八點，準備歸回自己屬於的世界。

雖然不管是疾駛的車、兒子明天要大考的平凡住家，甚至是那個販賣歡樂與社交的店鋪，燈火會有熄的時刻，一旦到了夜晚仍會再燃起。習以為常、沒有任何質疑地，會再燃起。

這麼想著，突然沒來由地中斷了，並且我不再有多餘的思考。前方的景色、交響的仲夏夜之夢、南風下悠然的觸覺等等，沒有多餘的負擔，讓夜晚的浪漫再流過感官一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