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言

01靈堂

下午五點，放學後媽騎機車來學校載我。風很大，她的聲音不太清楚，但我還是勉強在簡單的敘述中整理這些訊息，然後有好一段路，耳邊囂鬧的只有略涼的風。

很快地回到了阿公家，小小的巷子裡，靈堂已經佈置好了。米黃色的布幔在天藍色防水蓬的包覆中柔柔的展開，一旁三角錐上的警示燈不斷閃爍著，暗紅色的動感光和周圍的空氣交雜在一起，顯得更加寧靜。

媽把車停在一旁的空地，我揹起書包後看到靈堂前，爸擺著手意示我過去。

「去跟阿公上炷香，說你回來了。」爸看來有點憔悴，沒再跟我多說什麼。靈堂前擺了幾張桌椅，大伯父、二姑丈臉色凝重地坐在那，一旁瓦斯爐上的茶壺正燒著開水。我與他們打了招呼，視線很快地瞄到坐在門口燒著冥紙的雨涵堂妹，她同時也看了我一眼，又低下頭去燒冥紙。

將書包放下後走到靈堂前，爸將一炷剛燃上的香交給我，說道：「告訴阿公你是誰，說回來看他了。」

香爐中靜謐地燃燒著幾炷長香與幾乎到盡頭的短香，霧白的煙氤氳環繞在桌上供著的水果與四周的鮮花，然後包覆住上方那幅有著嚴肅神情的肖像。

『阿公，我是阿修，回來看你了。』

我在心中默唸著。看著遺像裡阿公如以往般嚴肅的神情，我意外的冷靜，只是，在媽機車上聽到這個消息後，直到現在，我仍遲遲無法將這件事與現實聯想在一起。

＊＊＊

廚房裡二姑姑、三姑姑與伯母為今天的晚餐忙得不可開交，靈堂前爸和伯父他們喝著茶在談些事，我則拉了張椅子和雨涵一起燒鐵盆裡的冥紙。他們說這叫做腳尾錢。

「對折以後接著上一張燒，一次不要太多張。」她將手中一疊長條形的冥紙交給我，像是強擠出一絲笑容和我打招呼。這時我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並非學校制服，而是深藍牛仔褲、簡便的T恤加上淺灰色連帽外套。一頭烏黑的長髮往後方隨意綁了馬尾，整個人有種與背景融為一體的幽靜氣質。

「妳早上就回來了嗎？」

「其實我昨天就回來了，回來陪阿公。阿懷堂哥說就這幾天了。」她放了一張冥紙，對折整齊地擺放在還沒燒到的另一張上。

「噢。」

媽跟我說阿公早上就走了。三月這個微涼的春季，還記得早上我正看著教室外薄如鵝絨的雨，沒想到時間便滑過了死亡。

「嬸嬸呢？」話一出口，我便知道失言了。雨涵的眼神很快地閃過很多情緒，只是她沒有表現出來，也沒有回話，只是靜靜地低頭凝視著鐵盆微小的火。

我用一種規律的速度放下冥紙，而她有好一段時間只是坐在那發呆。角落桌上的錄音機不斷撥放安詳的佛樂，配合著音韻似地，盆中排成一排的冥紙如燒著回憶般延燒過去，一張接著一張。

「要不要看看阿公？」良久，雨涵才揚起語音問到。

02

一個禮拜前的晚上，爸接了通電話後就匆匆出門，到我就寢前都還沒回來。隔天早上才知道阿公身體不舒服，爸在昨晚送阿公到醫院，直到凌晨一、二點才回來。

那時，二月近底，春季。冰涼的空氣十分服貼地黏著皮膚不放。年節剛過完不久，公車窗外的街上、商店、四處的住家，過年過節的氣氛仍舊濃厚。阿公的病在腦中像打開了某個開關，回憶不斷傾洩……

「阿誠啊！阿誠！」阿公喊著爸的名字，人一如往常的坐在客廳沙發上。更早的以往，阿公是坐在廳裡唯一的一張藤椅上，和子女、來客們談笑風生，或者斥罵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小鬼和小丫頭。不知幾年前開始，阿公的背出了毛病，只能坐在柔軟的沙發上，累了就躺著休息。

「阿爸，怎麼了？」這時爸和阿嬤正忙著祭祀祖先的供品，我也幫忙將牲禮搬上頂樓的神明廳。

「春聯該換了。」阿公的聲音有些顫抖，神情嚴肅的看著前方桌。

「好啦，先來拜公媽，春聯等等我會換啦。」爸操著台語口音回話，就端著湯往樓上跑，我也隨著上樓到神明廳。

媽祖神像與祖先牌位前的供桌上，三牲四禮、菜湯水果等等的供品已就位完畢，就等阿嬤帶阿公上來拜拜。事實上三樓的高度對阿公現在的身子來講很是吃力，但他仍堅持要主持今年的歲末祭祀。

阿嬤扶著阿公緩慢的步伐來到三樓神明廳，爸點了五炷香，逐一分給所有人。等到站定位後，阿公揚起了他略為顫抖的嗓音，大聲地唸：「拜請媽祖娘娘、賴家的祖先，弟子清標今天在這準備了三牲四禮和水果，希望眾神明可以保佑賴家所有人過一個好年，明年大家都可以平安、健康……」

說完了一段長長的禱文，阿公恭敬地拜了三拜，身後的阿嬤、爸、媽和我也跟著拜。五炷香讓爸插在香爐上，裊裊白煙往上柔軟的飄動，阿公用一樣嚴肅的神情望著，再拜了三拜後才離開神明廳。

＊＊＊

爸將春聯換新後，阿公才放心地躺著休息。這時已經燒完紙金，爸則到神明廳去擲筊問神明用畢供品否。

阿嬤和媽在廚房忙著午餐，想必晚上也應是這幅光景。聽爸說今年除夕就我們五個人圍爐。小時候，許許多多親戚都會回來圍爐，客廳、廚房總被擠得水洩不通，整間屋子充滿著大人的談天聲與小孩的嬉鬧聲。

「阿修，來幫忙把牲禮拿下來。」爸端著魚走下樓來，吆喝著。

我便與爸一同往樓上走去。隨著腳步踩著樓梯而上，我想著從小就熟悉的這裡、以往的除夕，然後是最後一位姑姑出嫁，阿公家多了間空房間、阿公的身體狀況、一樓的浴室翻修、今年的除夕、一樣熟悉的這裡。

03靈堂

阿公靜靜地躺著，看上去好像是睡著了。原本的客廳裡有將近一半以上的部分被黃色簾幕圍住，阿公就睡在這裡。

臉上的神情像是睡得安詳，安詳而且嚴肅，就如同一直以來對家人的神態。不同的是，這時的阿公穿戴著奧藍色的壽衣壽帽，以一種跳脫四周囂鬧的寧靜沉睡，在隆隆運轉的冰櫃裡。

雨涵站在我身邊一起看了段時間，提醒我別忘了關冰櫃裡的電燈後就繼續去燒冥紙了。而我，則在這簾幕圍成的狹小空間裡，凝視著阿公的睡臉，直到伯母通知大家吃晚餐時才被雨涵拉去餐桌。這段時間，我心中有些什麼湧了上來，但我絲毫無法去捕捉那些什麼。

＊＊＊

這個夜晚，我第一次見到阿嬤是在餐桌上，她看起來比在場的任何一人都要憔悴得多。在慘白的日光燈下，阿嬤臉上的皺紋刻得更深了些，魚尾紋游向的那雙眼眸也更加深邃。晚餐結束後，阿嬤和女兒媳婦一起收拾碗筷剩菜，然後又回到樓上的房間。因為一些我不懂、對或不對的習俗，阿嬤似乎只能在一旁看著。

靈堂前，大伯父上炷香後擲笅問阿公吃飽了沒。聖筊，然後把供桌上的飯菜收進廚房。爸往桌上空著的四、五盞茶杯注滿熱茶，和中年男人們談些喪事的打算或者過去事，都是斷斷續續的話題。

「說真的，我沒想到阿公這麼快就走了。」雨涵和我繼續燒著冥紙，她腳邊還放著用橡皮筋捆好的四大疊。「短短一個禮拜。」

「嗯，是啊。」我在上一張冥紙還沒燒完前，在尾部又放了一張。「妳還好吧？」

她淡淡地笑了笑，似乎是在說：我沒事。不算久的時間溜過，她又說到：「阿公臨走前，很安靜，阿嬤、大伯父還有二伯父一直和阿公說話，但不知道是藥或者什麼因素，阿公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，真的，就像安靜地睡著……」

雨涵的雙眼沉了下來，然後又不說話了。靈堂前一直有祭拜的人到來，陸陸續續地，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，將剩幾炷短香的香爐給插滿。

在那之中我認出了大姑姑和姑丈，白天要工作、上課的堂哥堂姊也都回來了。他們上完香後去看了簾幕裡的阿公，頓時客廳的氣氛就沉重起來。大姑姑和幾個堂姊的眼淚不久便不斷落下，連來安慰的二、三姑姑也跟著哭了。

濃濃夜色，就在香爐、燈火、盆裡冥紙和沉重氣氛的燃燒下來到九點。幾個人留在靈堂前準備守靈，也就是陪著亡者到天明，並且要注意大炷香的長度，一段時間則要再點。

這時媽跟爸說要先載我回家，畢竟明天還得要上課。

「你總不能真的留在這守靈吧？明天還要上課耶。」雨涵在一旁笑著送我，「高三生，要開始準備大考了不是嗎？」

被她這麼一說，我想起了她一身的便服打扮，還有跟我同年級這些事情，問到：「還說我，妳呢？妳就不用上學喔？」

「我不一樣啊。」她好像很理所當然地說：「我向學校請了長假。」

＊＊＊

阿公是在禮拜一走的，從這天起，我放學後都會到靈堂去給阿公上炷香、燒冥紙，大概待到九點才回家。而雨涵，她好像就一直住在這裡了。根據三姑估的說法，雨涵早上會幫忙一些雜務，下廚煮飯，收拾碗筷；下午和姑姑、伯母折些頭七用的蓮花、衣鞋之類的。晚上守靈的伯父、姑丈、堂哥們，利用白天時輪流休息，而同樣參與守靈的雨涵，姑姑說她一天睡不到一小時。

「對了，雨涵是自己回來的嗎？」我問在一旁休息的三姑姑，「都沒看到三叔叔或是嬸嬸。」

「這我也問過那孩子，她說她自己回來的。她母親好像有事不能回來，至於她那個老爸，唉，別指望了。」三姑姑從旁邊桌上拿來一盒煙，很熟練地取出一根，點了起來：「她老爸和阿公不和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。」

星期三的夜晚說現在是八點，雨涵和二姑姑她們在廚房收拾，鐵盆旁燒著腳尾錢的是堂哥，媽和堂姊們則在靈堂前折著蓮花和衣鞋。

「其實我覺得阿涵那個孩子太辛苦了。做事是很勤快，也和大家一起守靈，但是她都沒去上學耶。」三姑姑吐了口煙後，和一旁的伯父他們談道：「她高三，快要考大學了，我想說是不是叫她阿爸或阿母把她接回去？」

「這問題我想過，也和她談過，但她就說她想在這裡幫忙，說什麼已經和學校請假了。」大伯父喝了口茶，皺起眉頭：「而且她說阿秀很忙，沒時間可以回來，至於阿鑫……你們大家都知道。會回來？難啦！」

「爸過世這麼大的事情，阿鑫沒回來不講，阿秀一直很孝順爸，甚至比阿鑫更像親生的。」二姑姑從內裡走出來，擦著剛洗完碗筷的手，說到：「這次這麼大的事，阿秀又有什麼比這更要緊？我實在想不透。」

眾人討論著三叔叔和嬸嬸的事，一來一往，直到雨涵走出來後才很有默契地轉向別的話題。

＊＊＊

三叔叔是阿公最小的兒子，比爸足足小了十歲，但卻有個只比我小幾個月的女兒。

從阿懷堂哥那聽說，三叔叔在十七歲時與十六歲的嬸嬸未婚生下雨涵。當時阿公和三叔叔大吵了一架，鬧得不可開交。之後三叔叔的婚禮，阿公並沒有出席。於是，那次的吵架就是他們父子間共有的最後一個回憶。

嬸嬸勸叔叔回去看看阿公好幾次。改天啦，似乎是叔叔最尋常的答覆。至於探望阿公則成了嬸嬸和雨涵的工作，但阿公對嬸嬸的態度不單單只有嚴肅，更多了那一份冷淡；至於雨涵，阿公則會微笑著和她聊天、說些他以前的故事，沒有冷淡，甚至多了點溫暖。儘管阿公一直像是忽視嬸嬸的存在，嬸嬸有空時仍會常來探望阿公。事實是如何我並不清楚，但現在回想起來，嬸嬸就像是在彌補些什麼似的。

04

那時阿公進了醫院已經第三天。醫生和爸解釋了很多醫學名詞，而我從爸那聽到的重點，就是感冒引起的肺炎，還有肺積水。

一開始阿公堅持不上醫院，沒那麼早死，他說。可是很快地病情惡化了，爸才將阿公送去醫院。當下情況似乎很危急，阿公很快就進了加護病房，用抗生素抑制病情。

日子一天天過去，時間以一種略帶壓迫感的速度推移。爸每天吃完晚餐後，都會到醫院探視阿公的情況，我問了幾次，爸都是些幾乎穩定、快要好轉等等，模稜兩可的回答，其他的頂多說些阿公抱怨看護仕的做事態度。一直到了禮拜五，得知阿公轉到了較大的醫院，而明天要去探病，我才同時知道病情有多麼不樂觀。

＊＊＊

星期六的醫院，許多人來來往往，臉上一貫是掛著面具般無表情。空氣中混雜著藥水味，白色晨光和背景陪襯下製造出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嗅覺。

來到五樓，加護病房外，大伯父、伯母和兩個姑姑都到了，小聲地討論某些話題。

「阿修，你來啦！」

一個宏亮的聲音響起，若要說在這種場合還能這樣說話，我認識的人裡大概只有阿懷堂哥了吧。

「怎麼大家都在外面？不是要看阿公？」我問。

「要等三姑姑，小姑姑也不知道會不會來……」他搔著頭上的短髮，想起什麼地補充說明：「噢，對了，還有小雨涵跟阿嬸。」

我和阿懷到一旁坐著，聊些最近的事。寧靜的空氣中不時回蕩著來往的腳步聲或者推車的輪聲，眼前的潔白醫院有不少人等候或徘徊，看上去是幅單調的素描畫。

大約十來分鐘，三姑姑和姑丈到了，臉色凝重地和伯父他們詢問狀況。

「還在等誰嗎？」三姑姑問到。

「等阿秀啦。」大伯父問：「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慢。」

我記得大伯父沒讓對話持續太久，就板著臉到一旁的窗看街景。四周再度安靜下來，過了三十分鐘那麼久，大伯父才打破沉默說：「我看時間不早了，我們先進去看爸好了。」

＊＊＊

病房裡，阿公睡著，安詳且規律地呼吸。我們帶著口罩，身上穿著無菌衣，在病床邊靜靜的站著。

「已經……這麼嚴重了？」三姑姑微弱且顫抖的嗓音劃過混著藥味的空氣，馬上又像落入深海般沉默。沒人能再說一句話。

阿公睡著，在病床上。大大小小的管子在他身上搭起網絡，不論是點滴還是其他我不知道的東西。規律起伏的胸膛是呼吸器代替子女孝順的成果，阿公不抗拒也不能抗拒，只能安穩地睡著；不能發怒發笑，只能憑心電圖抖出尖坡。

「醫生說用最強的抗生素也控制不了病情。」爸說完這段話後全場又陷入沉默。三個姑姑握著阿公的手，眼框泛著淚；大伯父抿著嘴不發一語，站在床頭邊，其他人則圍繞整張病床，形成一種無法言語的氛圍。

很快地每個人都輪流到阿公耳邊說話，說著說著姑姑的眼淚也落了下來。我沒聽到別人說什麼，甚至自己說了什麼也沒有印象。那時的思緒是被某種巨大的東西給填滿的。

「剛剛我們和爸說話時，他的心電圖起伏變很大，爸一定有聽到咱在跟他說話！爸一定會好起來的！」出了病房後三姑姑的淚水沒有停止，不斷重複著這段話，至於其他人不知怎地，又陷入了長長的沉默。

＊＊＊

05靈堂

禮拜六早上，從巷口開始，擺設了長長一排的花圈，將小小的巷子綻放出靜謐的紅。隨著弔唁的人數增多，送來的輓聯、奠禮使客廳更顯擁擠。女兒媳婦負責的蓮花也填滿了八、九個紙箱。

阿懷堂哥在門口燒冥紙，雨涵坐在沙發上休息，似乎是剛忙完家事。

「哦？你今晚要留下來守靈？」雨涵喝了口茶後對我問到。

「是啊，明天是禮拜日，我可以睡一整天。」

我們之間持續了一段對話，她就去忙別的雜務，而我則去和年幼的表弟妹玩遊戲。和小孩相處老實說挺有趣的，他們的笑聲會讓人暫時忘記身處的場合。

近午時，住得很遠的小姑姑和姑丈回來了。和靈堂前的人詢問大致的狀況後，姑姑臉色凝重地近廚房幫忙午餐，而姑丈則繼續談著近期的事。

小姑姑和姑丈是基督徒，不拿香拜拜，阿公以前因此和她鬧過幾次，但也都相安無事。至於現在，香爐裡的香雖然沒有增加，但阿公的女兒確實已經回來了。

＊＊＊

向晚，靈堂前的氣氛不太對。所有的子女都回來了，甚至是事業繁忙的叔公和各個親戚，也都弔喪完畢，那麼現在正拿香祭拜的中年男子是誰呢？

一頭不長不短的亂髮在風中糾纏，穿著一身隨性居家服的男子，有著一幅刀削般的深刻五官，很虔誠地弔喪。大伯父、三姑姑……周圍所有人似乎都不相信自己的雙眼。

「阿、阿鑫？你是阿鑫？」大伯父小心翼翼地問向男子，他卻不發一語地凝視著阿公的遺像，良久才將香插到爐裡。

「大哥。我只是來上炷香。」他轉過頭來，緩緩說道。在場的人似乎急欲說些什麼，但卻又開不了口。

「對了，我女兒好像在這裡吧？我今天主要是來接她回去，她人呢？」

「啊……雨涵和阿懷到街上買東西，阿鑫你別急著走，留下來吃個晚飯啊！」二姑姑說。

「對啊！這麼急幹麼？好久沒見了，陪我喝一杯啦！」大伯父也在一旁附和：「再說飯都煮下去了，總得讓雨涵吃這一頓吧？」

三叔叔沒回話，直接往旁邊的沙發坐下，沉著頭很憂鬱的樣子。

靈堂前頓時又安靜下來，大伯父遞了杯茶給三叔叔，卻被他輕輕推開。

「阿鑫，你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？」大伯父將茶杯放下問到。只見三叔低著頭擺了擺手，似乎是叫大伯父別再過問。

靈堂前的空氣沉默得只剩佛樂圍繞，這種凝重一直持續到雨涵從街上回來才遭打破，但氣氛又不太對了。

「你……為什麼會在這裡？」她很吃驚地問向三叔，手中的袋子差點滑落下來。

「為什麼會在這裡？妳怎麼不問問自己這段時間在幹什麼？」三叔的嗓音沉重起來，緩緩點著頭說到：「吃完飯後就跟我回去。」

「不是，什麼叫這段時間在幹什麼？阿涵她阿公過世，回來弔喪、幫忙是天經地義啊！」大伯父見情況不對，連忙站出來說話。

「對啊！你不能因為和爸不合，就禁止阿涵她來這裡吧？」三姑姑也不悅地說：「再說，阿涵都已經來將近一個禮拜了，你現在才來這裡說要接人，不會太離譜嗎？」

「三姊，妳搞不懂狀況就別在旁邊亂！」三叔站了起來，大聲說道。

「我是不懂狀況！你不講我怎麼知道是什麼狀況！」三姑姑也站了起來，雙方劍拔弩張，彷彿隨時會爆發出來。

「妳有所不知──」三叔正打算說下去，原本靜靜站在門口的雨涵，將他推開後馬上跑到了樓上，用力關上房門的聲音傳到了一樓。

「阿鑫，你先冷靜一下，差不多可以吃飯了。」大伯父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說道：「我們邊喝邊聊。」

幾個人往內裡走去，剛跑去樓上的雨涵也沒有動靜，靈堂頓時又安靜了下來。

＊＊＊

雨涵沒有下樓吃晚飯，二姑姑留了一碗飯和一些菜，用保鮮膜蓋上擱在一旁。七點半的廚房餐桌，只剩下大伯父、爸、三叔、酒杯和幾個空瓶。

內裡傳來談話聲，這時我正和阿懷燒著冥紙。

「好想知道他們在講什麼喔。」阿懷發著牢騷，一面把冥紙丟進盆裡。

「算了吧，別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啦！」

「喂，我才沒在看熱鬧。」他反駁到：「這一切一定和雨涵有關係！還有，三叔一開始好像還不知道雨涵來這裡，這一切實在──」

他還沒說完前，我打了個停止的手勢：「我們在這裡猜測，不如去問雨涵吧。」

「她會說嗎？」

「不知道。」我說：「不過如果她肯說出來，那應該會好過一點。」

＊＊＊

猜拳的結果是我輸了。我端著飯菜站在門前，現在又有點後悔了。說實話我並不擅長這種場面。

「雨涵，吃點東西吧？」

門後沒有回應，迎面而來的是可怕的寧靜，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。「雨涵？」我又叫了一次。

「走開啦……」

聽到門內還有回應我暫時安了心，但那聲音十分哽咽，很難和這幾天的開朗聯想成同一人。

「我進來囉。」不理會她的抗拒，我打開房門，裡面一片漆黑，隱約看得到一個嬌瘦的身影屈膝坐在床上。

「都說走開了，講不聽耶……」她似乎正擦著眼淚，用試圖壓抑的嗓音說到。

「不想讓人進來應該要鎖房門吧？」我將飯菜放在桌上，在床邊坐下來，「要開燈嗎？」

她搖搖頭，說：「我比較喜歡這樣。」

「好吧。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嗎？」

一段時間的沉默，她的呼吸很平穩，讓我想到在醫院時的阿公。雖然她身上沒有插管，但一樣擁有種消極的氣息。

樓下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和人的囂鬧，吵雜成一團。

「應該是我爸吧，他總是這樣，一喝酒就摔東摔西……」雨涵淡淡說到：「媽媽說要離開時也是這樣。」

「離開？」我原本聽著樓下的吵鬧，一聽到離開兩字，又將注意力轉回來。

「事實上，媽媽和我爸半年前就離婚了。一年前爸被公司辭職，又欠下一筆錢，之後就每天喝酒，行尸走肉般過日子。」她說：「雖然沒有暴力行為，但家裡的開銷、他的債，只靠媽媽怎負擔得起？」

斗室又陷入沉默，樓下的吵鬧聲依舊沒有停止。

「那妳呢？妳又發生了什麼事？」良久，我問。

她似乎正抉擇要不要告訴我，一段不長的時間過去，她淡淡地笑著，在漆黑中聽起來卻比哭更難過。

「離婚後我跟著媽媽，她帶我到一個男人家住，我才知道她離婚前就已經交了男朋友。在那個『家』，我只住了不到一個禮拜就走了。」她深呼吸，聲音仍帶著哽咽：「之後我住在朋友那，學校不去了，整天和她們出去玩、泡夜店……」

聽到這裡，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我倒抽一口氣，嚥了口水，繼續聽她說。

「半年了，爸或媽媽，沒有一個人來找過我。直到阿懷堂哥打電話告訴我阿公的病情，我才想到，還有這裡可以回去。」

「所以……向學校請了長假原來是這麼回事。」事實上我並不知道該說什麼。她將所承受的東西分我一點，而我卻已喘不過氣。

「阿公一直對我很好，我也喜歡聽他說說故事之類的。他對媽媽卻很冷漠，或許這和他至今堅持保有和爸的裂痕有關吧？」她坐到床邊，低著頭說：「阿公生前一直很寂寞，嚴肅是他的保護色，是媽媽告訴我的。」

她站了起來，雙手插在背後：「阿公的過世反而換來子女堂聚，很諷刺吧？」我沒有回話，或者是不知道該回些什麼。

「爸也來了，說要接我回去，我想是媽媽告訴他的吧？姑姑曾打電話叫媽媽回來。」她笑道：「吃完飯後我應該會回去，畢竟我也累了，還得準備考大學。其他的伯父、姑姑也一樣，這裡又會變回跟以往一樣空蕩蕩的小房子。」

她跟我道聲謝謝後，沒有繼續對話，她慢慢地吃晚飯，而我下樓。這時我注意到，樓下的吵鬧也停止了。

＊＊＊

時間超過了十點，雨涵早已吃完晚餐，將碗碟端下來洗淨後又回到樓上。而三叔卻一直坐在靈堂前的沙發，將臉埋進雙掌，腳邊還放了喝剩一半的酒瓶。

情形我和阿懷說了，他這次卻很正經地不發一語，持續燒著冥紙。

靈堂前只剩我、阿懷、大伯父和三叔，其他人輪流去休息。

「阿秀……她是個好女人。」三叔突然拿起酒瓶灌了下去，走到阿公的遺像前大聲悲痛地說：「爸，我沒看錯人！我和她在一起沒有錯！

「當年我帶阿秀和雨涵回家時，您和我吵架的字字句句我都記得很清楚！您罵我的時候、嫌棄阿秀的時候、還有，拿著菜刀說要殺我的時候……」

三叔好像是哭了，聲音很沙啞哽咽。他放下瓶子，緩緩地跪下。大伯父輕閉上了眼，靜靜喝著茶。

「但您並沒有錯，阿秀沒錯，雨涵也沒有錯……」

三叔林林總總說了好幾個人的名字，但到了最後他並沒有說是誰錯了，只是深深磕了頭，很久都沒有起來。

「是我對不起她，一直以來都是我對不起她。丟了工作時是這樣，討債的人來家裡時也是這樣……事實上，那段日子的夜晚，她都會偷偷地哭，而我，只能裝作睡著了，什麼都做不了……

「直到現在我才明白，您那時的憤怒，不是為了我，而是阿秀吧？或許你是不想看到這麼好的女人，因為我而失去青春……」三叔的頭依然沒有抬起來，淚水在地板滴出了痕跡。

這時我想到阿公對嬸嬸的態度，或許那並不是冷漠，而是一種帶有虧欠的表現。

「爸，十幾年沒見了……我陪你聊一晚吧。」三叔緩緩抬起了頭，點了炷香靜靜一拜，淚水在臉上氾濫也毫不在意。

夜色在氤氳的煙霧中迷濛，一陣風把靈堂的布幕吹的搖曳。於是乎，時間在佛樂的陪襯下靜靜推移──守靈開始。

06

爸說，頭七是要將已亡的訊息告訴過世者。阿公過世已經一個禮拜，今天是他的頭七日，禮儀社的人員、法師、各種道具漸漸備妥。

家屬們在靈堂前等候一切安排。伯父、伯母、三個姑姑、姑丈、兄弟姊妹，還有三叔跟雨涵，都等候著。至於身為教徒的小姑姑，只能在內裡陪著阿嬤看著儀式進行。

事實上，在我跟阿懷守靈時，嬸嬸曾回來上香。那時是深夜，她戴著帽子、口罩，並且不發一語，很快地便走了。我和阿懷並沒有告訴別人，沉默以對是我們最近培養出的默契。

至於雨涵，我不知道她將來的日子會是如何，也不清楚這個只剩阿嬤的家會是怎樣的光景。沒有人會知道。

「各位家屬可以準備了。」工作人員擦著汗說道。

阿嬤和小姑姑在內裡看著我們動作，全部的人按照輩分排好隊形。

我想到了好幾年前的除夕，所有子女、子女的子女全聚在廳堂裡聊天、嬉鬧，子孫滿堂的光景。阿公坐在藤椅上，喝茶、談笑風生，開心地笑著。

而那，是我從沒見過的，阿公真心的笑容。